參加全美太極拳錦標賽的感想
陳  鉅, 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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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維琴尼亞州的仙儂度山谷中,有一個小小的古城叫作「文契斯特」,距華盛頓特區約二個小時車程,每年七月初在此地舉辦的「全美太極拳錦標賽」吸引了全國各地及少數國外的選手來相聚一堂,僅有的少數幾家旅館都要求至少三個月前訂房,否則只好睡在自己車裡。主辦的組織為「A Taste of China」,主持人為萊斯女士,從一九八三年成立起,為了堅持太極拳的崇高性,競賽以各家太極拳為主,其他內家拳法為次,經過十數年的推廣與耕耘,已經建立起極具口碑的太極拳專門的競賽。

三年前我為了替朋友壯膽一起前去參賽,明知我們平時練拳練道是以修身養性為目的,但還是忍不住浮動的心想去印證自己的程度。雖然只有二個小時的車程,因為賽事是一早八點三十分就開始,為了養足精神我們還是決定住旅館過夜。我報名了楊式拳架(鄭子太極拳併入楊式)、太極劍、限制步推手和活步推手,都是大項的比賽。因為這是我第一次上場,臨時惡補規則,又不暸解評分標準再加上面對銳厲的評審眼光和四週的觀眾,我原本已容易緊張的個性在這短短五分鐘的時間裡演練拳架使我雙腿發抖,氣沖頭頂,冷汗直流,比賽完畢我的腦中一片空白,記不起來我剛剛到底作了什麼動作。朋友安慰我說,他看不出我的腿在抖,以為是風在吹我的褲管。

推手比賽也是因為不熟悉實戰,天真的認為大家都是按照鬆柔的精神來比試,沒想到因為對方粗魯的推法使我生起氣來,也粗魯的還手,反而被裁判嚴重警告數次,令我沮喪不已,像我這麼柔順的個性竟然會犯這種平日最不齒的錯誤,很顥然的,我平日修行不夠,沉不住氣來。這一年我汲取菜鳥的經驗,針對自己的臨場缺失一一改進,尤其是對比賽與平日練拳的差異性有了深刻的認識。

去年,我又參賽了同樣四組,在與賽前一個月,每日清晨去公園演練,自行錄影回來研究修正,針對評審們所希望看到的和我自己平時練習的套路作反覆調整,務必在五分鐘內將卅七式中精華的部分貫串成一套。在推手組,我報名了超重量級(無限量)儘管朋友們笑我傻去比一個不可能贏的級別,我心中仍然踏實,就是因為告訴我自己不可能羸才不會有壓力,才不會醜態畢露的去爭分數,反而可以冷靜的分析自己面對巨無霸時的心理狀態。

賽事分二天舉行,周五晚上為報到、領證、過磅、聽取簡報。少數拳友一年末見,互相寒喧,在練習室內先推起手來。周六早上八時半,大會介紹各級裁判,宣布各級比賽的時間表及區域。九時整,正式開賽。楊式太極組人最多,達七十多人,分成十人一隊,一隊賽完再上下一隊。五位裁判一組來評審三隊,之後再換另一組裁判以免他們看到後來眼花潦亂,影響分數。陳式太極組約三十餘人,在另一區由專長陳式裁判組評審。吳式、孫式、四十二式指定套路以及其他套路包括郝式、趙堡、青萍、四十八式......等因人數較少,則由一組綜合裁判審到底。形意、八卦組只有二分鐘的套路,所以快上快下,一小時就結束了。

一隊十人上場後,排排坐在主審旁邊等候叫名。裁判們也挺辛苦的,坐在一個小桌子前,要看三十位選手相似的動作,無聊之極可以想像。大家好像都知道被排在第一隊不好,因為裁判看得嚴,分數不肯多給,所以排在愈後面愈好,讓裁判眼睛看得打哈欠,順手一翻的數字懶得再翻回去,很可能那就是影響最後名次的關鍵。而我就是在第一隊,唱我名時,我強作鎮定開始演練,會場十分安靜,只有隔鄰的區傳來陣陣金剛搗捶。我仍然按耐不住緊張,只覺氣卡在胸口沉不下去,不過頭腦還算清醒,知道提醒自己一些重要的細節,在轉身蹬腳時,我幌了一下,被扣了?.一分,我沒時間想太多,只希望趕怏演完。結果五位裁判分數差距很大,不計最高分和最低分,只取中間三份的平均值,還好總分比第一年要進步了。

在人數眾多的楊式組裡,我是唯一會說中文的華人,而且我只見到四位選手是演練鄭子卅七式的同門。裁判中,一位是大陸來的師傅,一位是台灣移民來的師傅,另三位是美籍裁判。很顯然的,華人裁判和美籍裁判之間對評分的拿捏有著很大的差異。賽完了鬆一口氣,看看我後面還有六十多位選手要賽,加上自己表現差強人意,也就沒有得失的心理包袱,反而興高采烈的找那些難得一見的高手們玩推手去了,晚上大會安排眾多師傅們在高中禮堂表演他(她)們的拿手絕活,壓軸戲是楊振鐸和楊軍的祖孫檔表演拳和劍,全場皆起立鼓掌,歷久不息。

周日一早開賽,這一天最忙,我的劍和推手被排在同一時段,真不希望比完推手再來演練劍,那一定會很難看,所以經過請示後,大會將我推前在第一隊(總共四隊),我也顧不了第一隊的分數會低,匆匆換上戲服就上場。演完劍,主審不讓我走,因為五位裁判中有二位給高分,二位給低分,只好聚首密商了好一陣子,再各自重新舉牌給分,而另一邊推手圈都在觀望著等我過去比賽,馬上匆匆換上T恤趕去赴會。我的超重量級第一場賽事、是一位年青拳手,沒什麼經驗,連手都不會搭,也不懂粘連貼隨,一上手就用冷勁攻,裁判頻頻警告他不能「隔空出手」,他一下子不知所措,我輕鬆的得了幾分,他又故態復萌,五次犯滿畢業,我僥倖贏了第一場。第二場對上一位碩壯的老美,一上手就發,根本沒有聽和化的時間,記得書上寫「對方直來,我就橫去」,所以我倆你來我往,一場四分鐘的比賽戰成二十比二十平手,但是因為每一次得分就停止計時,然後再繞三圈重新開始,所以四十分就暫停了四十次,平均每三秒就有一人跌出,結果這一場比賽花了十分鍾才結束,還平手。我倆都已精疲力竭,休息一分鐘後再比二個一分鐘的加時賽,最後我以六比七下場,結束了這一年的賽事。我拖著疲憊的腿步走向停車場,想趕在頒獎完之前出城以免卡在塞車陣中,結果一位拳友奔來告知大會在廣播我的名字,催我去領獎,我以為他在開玩笑,結果由楊振鐸前輩為我褂上二面獎牌,實在是意外中的意外。

回家後,躺了三天才恢復肌肉的疲勞,我不斷地在腦中重覆比賽時的片斷,嘗試著找出自己的弱點。在第一年的比賽中,因為沒有克制情緒,以暴制暴,結果不但輸還被警告;第二年,我雖沒有失控,但是以剛制剛的結果還是輸,而且回家躺三天,太極拳不應該是這樣的。尤其是在比賽只剩十秒鐘,又是平手的情況之下,我內心的急、貪、慌的本性一一表露無遺,我終於看見自己平時練拳的道貌岸然,臨陣時卻將最原始的一面暴露出來。老師平日的訓誡::「寧可鬆柔的輸,不可剛猛的羸,否則練太極拳幹什麼?」

今年七月,第三度報到,一年不見的拳友又熱情的擁抱。這一年中,我練拳、讀書、思考,對比賽愈加能看得開,今年上場演練拳架時是我表現最好的一次,雖然裁判並不捧場,但是場外觀眾卻不斷前來給我鼓勵,因為瞭解了不同裁判有不同的標準,去年受到肯定,今年並不代表會是一樣的看法,所以成敗安之於宿。推手第一仗,就抽中去年超重量級的冠軍–三百英磅的傑夫,因為前二年的教訓,我反而輕鬆的應戰,一切按照拳理來作。傑夫是行家,身重手不重,紮根深厚,他的重心好似一根鐵棒在身體深處被三十公分厚的肥油包裹著,他只要肉一抖,我的手就滑掉了。我只能引他進,使他落空再擠他出去,如法泡製三次後,他不上當了,結果三比九讓他晉級。裁判前來給我勉勵說,如果大家都像我們這樣的推手比賽,就不會被衛道人士猛烈的批評了。

今年的裁判引用了大量的大陸師傅,他們多是從小練功,身經百戰,十八般武藝樣樣通。雖然知道門不當戶不對,但是語言對,所以仍然謙遜地不恥下問,請予指教。他們所給我的評語是:如果我的分腿、蹬腳能夠高至眉心的話,分數會更高些;發勁時,我的後腿沒有伸直,不符合「其根在腳,發於腿」的要領;眼神沒有,我說要「神宜內斂」呀!他說不錯,平時練拳要收斂,但是並不是沒有,既然我是來比賽的,我得拿得出來,尤其是各選手架子差不多,裁判只能在神態上給一些小分數;手上勁斷,我的手一出應該把勁送出去再旋回來,他問我有沒有聽過纏絲勁﹖另一位裁判說他知道我表現的是鄭子拳架和劍,雖然在美國很流行,但並不適合拿出來比賽,因為鄭氏的風格偏陰、不露形,對裁判來說實在很難有說服力。以上的評論相信有識之同門都心有默契,也不會對他們太在意,因為在不同的見解下有時是說不通的,我只認為:讓比賽歸比賽,真正的太極拳是無為的(而無不為)。臨走時,在內人的堅持下再多等了一下大會的閉幕,沒想到又掛上二面獎牌,朋友前來道賀說很多鄭子太極拳的學生們沒有勇氣來參賽,就是因為裁判的主觀因素,而我能夠作為一個良好的示範,表示我們鄭子太極拳和劍是能夠被公開肯定的。

連續二年與獎牌沾邊並沒有對我產生任何實質意義,一切都是數字的編排遊戲,不是內容的品質。我既不需要以此謀生,也不求名與利,回來後老師只是淡淡地說了一聲恭喜,並沒有放鬆對我的磨練。我去參賽是為了三個目的:利用比賽來克服我容易緊張的個性。我認為練太極拳如果只是在家練時鬆柔,一旦面對狀況就手腳發抖,就不算真正的鬆柔,所以讓我自己去挑戰在場上的壓力,希望有一天能夠在賽場中的演練也和在家中一樣的安定。其次是為了宣揚鄭子太極拳。美國是一個大市場,近十年各家各派的拳術如雨後春筍一般的在各地滋長,雖然三十七式仍為最普及的太極拳,但多只在民間默默地修練,公開場合愈來愈少見我們這種思想內涵精密的拳法,我能利用比賽的短短五分鐘在全美的舞台上讓大家看到我們鄭門對太極拳所作的詮釋,不論得分多少,已經達到宣揚的目的了。最後是競技實用的體驗,平時拳友們切磋推手,都禮尚往來,客氣得很,一旦上場比勝負,立刻翻臉,私藏的絕招全用出來,此時此刻在時間和得分的壓力下,如何能一一審視我自己的拳理落實和應戰的心理調適是我執意要去超重量級來體驗的目的。

因為自己下海比賽過,所以體會到各界對推手比賽的批評。基本上絕大多數的所謂「高手」都不相信可以在競爭的規則下按照拳理用鬆柔來一觸即跌,他們認為「理想」與「現實」,應予以分開。也從未有人見過太極拳大師們參加公開比賽給後生立個典範,所以較多的選手視推手比賽為一種單頊的競技體育,講求技巧的熟練,戰略的運籌,體力的加強,靈敏度的提昇,樁根的穩固。但事實上,幾乎所有的體育競技不都是如此的訓練嗎﹖我不禁懷疑這和太極拳又有何關連呢﹖

在大會上遇見紐約市的馬力歐先生,此君中等個兒,但是四肢發達,他是去年的推手總冠軍,越級挑戰超重量級冠軍傑夫取得勝利,但是因為場面過於血腥,不適宜宣揚太極拳精神,今年萊斯女士婉拒了他的衛冕。馬力歐去年十一月在台北中華盃也是重量級冠軍,他對我誇讚台灣的推手水平比美國好得太多了,回來後自立門戶,以訓練推手比賽為主,拳架是用來暖身用的。今年他帶了一批新手,其中一位年輕女士,只訓練了六個月,每天推手三小時,結果勇奪女子組總冠軍。但是這就是比賽的本質,因為有規則,就產生了為規則而訓練,訓練就是為了羸取勝利,有勝負之差就產生頂抗抓扯。由此推理,推手比賽似乎是可以跳過太極拳的拳架和理法,而成為只為了贏取勝利的競技體育,果真是如此的話,是不是就不需要在推手前冠上「太極拳」的名號?也許應該像摔跤、柔道、拳擊、散打......等自成一個單項。但是我想了很久,想不出來有那一種單項競技像定步推手那樣是雙腳不動或是只動一步的,而活步推手類似相撲卻沒有相撲的虔誠,像摔跤也沒有摔跤來的刺激。

我個人參賽後的感觸是:應該讓推手留在意境的追求和技藝的訓練,把真正太極拳的武術功能在散打中自由發揮即可,這樣的話,不但不會每逢比賽就招致批評,也可以在擂台上用「一法應萬法」替我們太極拳界爭點名聲。自古來旁觀者清,當局者迷,我希望自己在場上能像旁觀者一樣清醒,不被原始的本性所迷惑住,往往在清醒時,才發現原來內心的貪婪才是自己最可怕的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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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九年于馬利蘭州﹐
­原文刊于高雄太極拳雜誌第12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