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州太極營記實
陳鉅, 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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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美國一年到頭雖然有零星的太極營出現,多半只是某一個區域性的據點,談不上有全國性的號召力。在加州的羅邦楨老師,每年五、六、七月有三次太極營,一次在加州,一次在中部,一次在美東紐約州,每次為期五到六天。紐約州的太極營是在國家公園的山中,租用青年會的營地和設施。從紐約市開車往北約二個半小時的翻山越嶺,就到了這山明水秀的世外桃源。

羅老師的太極營已連續舉辦了十五年,每一期限額五十名學員,但是每年都超額,尤其是拖到最後一分鐘才來報名的「老朋友」們太多了,今年更是破記錄來了七十二位學員,有很多遠從德國、瑞士、瑞典、英國、以色列、比利時、荷蘭.......等地來的,我問他們為何遠渡重洋來參加,均回答是慕名而來。有些學員已經連續參加了五、六年,也有些學員從早些時候美中的太極營就參加了,一路跟著羅老師跑。還有些學員特從加州飛來,只為了「聽說東部有一些好手」可以切磋拳藝。而這許多太極拳好手們平日消聲匿跡,沉默的耕耘,等到每年此時,羅老師一來,全部都出現了,在營中第一天不乏老友們互相擁抱寒暄,一年來大家都等在這時刻看看新面孔、熟面孔,評斷一下誰進步了,誰退步了。

我在華盛頓郊區學拳逾四年,我的老師是羅老師得意門生之一。過去四年來,我都只參加羅老師來華盛頓辦的週末太極研習班,自覺本身程度在此地的同好中已屬中上,一直沒有很積極的去想要花我整整一週時間的太極營。今年因為我老師的鼓勵和推荐,毅然放下手邊工作,告假一週,就去看看這和我每年去的週末研習班有何不同。

我和此地一位美國朋友輪流開車北上,共開了八小時到達營地,剛好趕上晚餐和報到。我和另三位學員共住一房,睡床和盥洗設備雖不比旅館豪華,但還算乾淨,可以適應。事實上我聽到其他老學員說,晚上會累得你一倒下就睡著,那管什麼床軟不軟、水熱不熱的。我心想,有這麼可怕嗎?

每天的課程很簡單,清晨六點半起床,七點到八點打一趟拳,站渾元樁,打完了要吃早餐時,衣服已經濕透一件了。早餐後,九點到十一點上早課,改拳架。七十二位學貝,羅老師一位位修改,每個動作都是定式,羅老師若是沒說下一式,誰也不敢動一下。我粗算了一下,羅老師平均為每一位學員改正十秒鐘,乘以七十二,我們一個定式就是十二分鐘﹔到中午吃飯時,每個人腳下地板上都是一灘汗水。下午二點到五點推手,大家都沒閒著,對很多好手來說,這才是重頭戲,遠道而來,就是要試試別人的功夫,來評鑑一下自己過去一年的努力有沒有長進。想想看,要在五天內,每天三個小時和七十多位學員推過手,實在是一件非常忙碌的事情,尤其是一些功夫較好的學員,身旁更是有人排著隊等著要指教的。五點後,晚餐,休息片刻。七點到九點上晚課,還是修正拳架,又濕掉一件衣服,因為此間沒有洗衣設備,要嘛自己洗,可是一天要濕三件T恤,到了晚上上完課,累得精疲力竭,那還有精神來洗衣服,所以很多人都帶了一打T恤、內衣褲來換。九點以後,自由活動,有人繼續拉著人推手,有人問問題,有人排著隊等著用唯一的一架電話報平安,而功夫差一點的人(像我)就拖著蹣跚的腳步往自己的寢室走。

週一和週二是我最痛苦的二天,伙食不習慣,山中濕氣大,汗水不停,T恤沒帶夠,一件濕衫穿整天,雙腿站定式站到發枓,推手又被技高的學員們推得滿地滾,晚上雖然一倒床上就睡著,可是第二天早上起不來,又被小蟲咬得滿腳皰,真是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來這裡受罪。可是週三就不同了,腿不抖了,胃口好了,衣服有乾的換了,推手也都能逆來順受,週四更是活力最巔峰的一天,到週五下午離營時,不免埋怨日子怎麼過得這麼快,真希望能再有二天玩玩。

此番參加太極營讓我領悟到了許許多多的事情。尤其是當我從小池塘跳到大池塘後,才發現外面有那麼多的同好都比我跳得高、跳得遠。我一向自認定式和耐力還可以,雖比上不足,比下卻綽綽有餘,直到上課第一天我才大吃一驚,全營七十二位學員在定式站樁時都乖乖的紋風不動,一聲不出,只有三、五位會撐不住站起來,唉聲歎氣伸伸腿,而我卻是冒出頭來的其中一位。特別是我左前方的一位七十多歲美國老太太,我就沒見她動一下,從頭到尾站樁站到底,連左、右分腳也不例外.,午休時我問她如何作到的,她只淡淡一笑說她從五十歲開始學拳,已經站樁站了廿幾年了,這對她來說實在是太稀鬆平常了。她告訴我說,我若再練幾年,也能作到的。另一位學長在我後方一直低聲的叫我不要站起來,一定要蹲下去。我實在很氣餒,想想自己真是不中用,回去後又要從頭開始訓練自己的毅力。我想打破砂鍋問到底,我以前一直有個想法:認為定式站樁只會愈站愈僵硬,實在是與鬆柔背道而馳。一位二屆全美推手冠軍的學長告訴我,定式站樁要作好三點:一是外形姿勢要正確,才能把體重垂直的渲洩到地上,而使雙腿只是支撐最少的重量。二是呼吸要緩、要深、要勻、要沉在丹田,讓關節一節一節全鬆開,讓氣流暢於肌肉骨骼之中,才能在疲勞中得到最大的氧氣。三是用意念來分散肌肉的痠疼,也許你的雙腿已經是燒痛難忍,但是上半身卻是在意念之下仍然鬆柔。當然,說比做容易,不過他仍堅持若支撐不下寧可前後換腿休息,也盡量不要站起來。我見過一位資深學員則是忍到最大極限,倒在地上為止。

全營學員只有我和我師兄二人會說中文,有時羅老師臨時想不出表達的字詞時,我們會幫忙代為解釋。比方說,中文裡說打拳要有打拳的拳味和氣勢,氣勢和精神不同。樹有這棵大樹的氣勢,不好翻譯成這棵樹的精神很好。山有山的氣勢,書法有字的氣勢,包青天有包大人的氣勢,我的字典裡翻不出來,舉了好多例子才讓大家弄懂。又如虛實分明,長久來「虛」在英文中就是「空」,也就是「沒有」。但是在太極拳裡「虛」並不是「沒有」,若是「沒有」,就是「懈」,就是「死」。又花了我們一番口舌來解釋「虛」是空裡有靈活,「虛」是空裡有意識,「虛」是空裡有敏銳的知覺,是處在一種隨機應變的待發狀態之中。再來就是解釋化整為零,化零為整。我拳理不夠深,所以羅老師補充的非常絕妙,他用英文說,就是當對方加力於你時,你的週身是千百塊的組合,其中一塊受壓,不可牽動其他的千百塊﹔而當你一舉動時,則是一塊接一塊,節節貫串,千百塊成一個整體,一氣呵成。真是把化勁、發勁比喻的又淺顯、又生動,令我深覺不虛此行。

在飯桌前,我們學員中也在交換意見、心得。其中印象深刻的是辯論太極拳是否應著重於武術、技擊方面,還是以修身養性為主。贊成太極拳應以武術為訓練目標的一派,強調所有的拳式均以技擊為設計,而推手、散手、刀劍槍均是武術,雖不以主動、勇猛為前提,但是卻是道地的以柔「勝」剛的打法。他們認為,若太極拳不以武術來練,那麼學生們只需每天練一套太極操即可,是不是搬攔捶,是不是彎弓射虎也就不重耍了。

而反對太極拳是武術的一方,則顯然多是文人雅士,他們認為拳式只是外形。太極拳的原始目的並非武鬥,而是道家的養身長壽之術,才有「技藝乃其餘事耳」之說。然而從太極拳的最早名稱「十三勢」,經後人向武事者不斷增加名目招法,以因應當時環境中的需求,以至成為現代的一百多式,而許多的拳式多多少少有外家拳的影子,所以多少拳師一生練太極拳,只是將外家拳拿來慢練、柔練而已。他們強調的是,練太極拳的境界應該是無形無象,超然淡泊,以自身的大鬆大軟來作為健康長壽的方法,而「四兩撥千斤」,「發人於瞬間」則只是練拳中所自然產生的副產品,不是目的。有位學長說,若是一個拳師要花十年,甚至廿年才能練成「發人於不知」的功夫,這未免代價也太高了,不如去學空手道、鐵砂掌、少林拳,只需三、五年即可傷人斷骨,用十年的功夫,早己成為黑帶大師開館授徒了,何必花費人生廿年青春只為了「以柔克剛」﹖即使廿年後,真正練成太極拳功夫,可以在一抖一彈之中談笑用兵了,到時候只怕你也五、六十歲了,而你的心智也已成熟到不去與人計較了,反而愈想多花些功夫讓自己活得更健康、更長命、更鬆柔。羅老師一句話說的好:「拳腳好又怎麼樣﹖一粒子彈就叫你躺下了。」

當然,辯到最後,因為每個人的個性和出發點不同,也就無法有個定論。兩這些不同的觀點,隨後也都很明顯的表現在推手中。

常推手的人都知道,和對方一交手就知對方是屬於「硬派」,還是「柔派」。在太極營中我估計各佔一半。硬派的理論是:我們既然在推手,就是要找出對方弱點,將其發出,要不然就不要叫「推手」,乾脆我們叫「摸手」。所以和硬派交手,隨時都要提防「冷手」。有些硬派倒不是說他們手硬,而是在轉招時雙方都很鬆柔,都很客氣,可是當他一抓到你的重心時,就是一個硬掌將你摔出老遠,你因為柔得夠,摔在地上倒不怎麼疼,而是身上被打的那個部位卻十分火辣。而若你先捉到他的重心時,他卻不服輸,開始抓、拉、扯、頂,即使他摔出去了,也要拉你當墊被的。這些硬派不乏教師級、冠軍級,還有自稱廿年經驗,著文甚繁的拳手。羅老師一邊巡視、一過喊著:「不要用力,不要用力。」有一位碩壯的學員,喜歡玩擒拿,一上手就扳人手指、扣手腕;被羅老師瞧見,就插進來和對方玩,結果只見那位學員被羅老師發得滿地滾。然後羅老師就叫大家圍一圈,示範如何應付;我自告奮勇上前來拿羅老師的手,只見我雙手剛一觸碰他的手,下一秒鐘他的手就不見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再抓,還是抓不到,羅老師的手太快、太敏銳了。他解釋說,千萬別等到對方抓到,要保持寸寸肌膚靈敏,要鬆開,要化整為零,耍換步抽身轉關節將制力反螺旋轉開。

我自認我的弓步還標準,從未領教過被大師發勁的感覺。書上常讀到被發勁時如履薄冰、如墜懸崖、心驚膽跳......。所以我鼓起勇氣想試功夫,羅老師要我前弓步站好,作左掤式。羅老師問我準備好沒有,我自忖:一切都按照規格,氣沉丹田、放鬆關節。我答好了,說時遲,那時快,我在瞬問就跌出十步之遠,摔入人群中,連圍觀的學員都被這突然的一幕大吃一驚,因為太快了。我不服輸,要求再來一次,羅老師一笑說好,這一次我特別小心緊盯著羅老師的手不放,可是同樣的,又被擊出十步遠,只是這一次圍觀的人紛紛走避,沒人幫我擋著,我摔了個四腳朝天。事後,很多好手圍上來問我,羅老師打我那裡﹖他如何發我的﹖我的感覺是什麼﹖......。我很抱歉的苦笑回答,我一點都沒有感覺到,我到現在還是不知道他打我那裡,怎麼打的。平時我和高手推手,即使我被跌出,但是我總能感覺到身上的那一部分被推了,只是輕重之分而已。而羅老師發我二次,我竟然一無所知。我一直挖苦自己,白白被大師發勁,一點都沒學到。回來後,我老師說,記取那種經驗,也就是「虛無」的經驗。發勁的最高境界就是發人於不知,乾淨俐落,又不傷人毫髮。大師的手,我只能用輕如煙,渺渺然,來形容看得到,卻摸不到。大師的勁,像電流般的無聲無息,看不到卻一觸即跌出,可是沒有被電擊的痠麻,有的是坐在地上的一臉錯愕。

週五下午,不管是硬派還是柔派,大家合影留念,互道明年再見;正如大多數學員鼓動要印紀念T恤,上面寫著:「I've Survived From Ben Lo's Camp.」 「我從羅邦楨的太極營中生存下來了。」

最後,我一點感想,就是在美國學太極拳的學生中以美國本地人佔絕大多數,像我們會說中文的了「華僑」學生實在少的可憐。當然,這是美國,美國人本來就應該多。問題是中華傳統的老拳師,大師級人物逐漸凋零,如果培養出的第二代教師全是外國人,很多拳理、文化背景、語言障礙都使教拳的質量打了折扣,唯一令我汗顏的是美國本土學生學拳的態度和練拳的毅力以及搜尋答案的精神都比華人好的太多。華裔背景的學生大多不練不問,或唯恐其他華人知道他在學太極拳而被取笑。為了將來我們國寶能在西方不斷發揚光大,讓美國人能學到「真正」的太極拳,還希望在台灣的眾多師兄弟姊妹們能努力下功夫,因為,洋人正在加緊追趕我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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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六年于馬利蘭州﹐
­原文刊于高雄太極拳雜誌第10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