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蘭太極營筆記
陳  鉅, 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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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邦楨老師在荷蘭的資深學生奈莉女士于二00四年十月中旬替羅老師籌辦了一場五天的太極營。從週一晚間報到至週六中午結束。地點在阿姆斯特丹南方二小時車程的小鎮 OSSENDRACHT (荷文原義︰「在草原漫步的牛群」),租用當地一所神學院內的設施讓大家在這五天中能夠心無旁騖的練拳與作息。

四年前我在荷蘭的鹿特丹參加過一次羅老師的太極營,結識了不少當地的拳友,四年後再見面大家特別親切,尤其是驚喜他們臉上居然不見歲月的痕跡,可證明這些朋友平時的確練拳養身有方。羅老師也在六十多位學員的噓寒問暖下笑容滿面,頻頻與他(她)們話家常。

晚餐後,羅老師和全體學員在院內的大廳聊天,并將一週的課程和時間表向學員們詳細解說。我因為時差的關係,坐在人群中猛「點頭」,後面說些什麼全沒聽見。

每天的課程從清晨七時半在院前廣場練拳站樁開始。八時半早餐。十時至十二時早課中,羅老師示範,講解,並一一修正學員的拳式。午餐後休息。下午三時半到五時為自由推手練習,由羅老師為學員們示範正確推手的要領。有些資深學員捨不得午睡,利用多出的時間互相切磋。晚間七時半至九時半再回到教室延續上午拳式中細節的修正。如此密集課程連續五天,資深學員都知道,頭二天最難熬,因為生理上與心理上都仍在掙扎適應。第三天開始才如倒吃甘蔗般的漸入佳境。待結業時,每位學員都像被灌足了氣的輪胎,又可以回到各自的跑道衝剌了。

學員們參加太極營的本意是希望在經過羅老師修正拳架以後回去能夠繼續練習,可是,往往我們很容易指出別人的錯誤,卻看不見自己的缺失。例如一位當地的資深學員在上課中被羅老師修正了三次且明確地指出他的缺失,可是他仍弄不懂自己那裡有問題,直到親眼看見我替他拍了一張背面姿勢的照片後才恍然大悟,原來自己的上身是後仰的。羅老師在課堂上也提到,當一位學生跟著老師練拳時間久了,做老師的也會逐漸不經意地忽視這位學生的「毛病」,久而久之,這位學生很可能會產生一種錯覺,認為自己行之有年的練法是被老師接受的。除非學生自己有很敏銳的自省能力,否則再標準的拳架難免會隨著時光而逐漸走樣而不自知。

回家以後,我立刻告知內人,拳友,以及自己的學生們,請他(她)們以後儘量給我批評與建議,就怕自己穿了「國王的新衣」而沒人告訴我。

因此,太極拳實可稱為「自省拳」,一點也不為過。

上課時,羅老師氣定神閒地週遊在擺定架式的學員間,一個一個的仔細修正姿勢。大部份學員的拳架略高,因為這樣可以站得較久,羅老師卻不停的敦促我們要鬆沉下去,儘量不要站高。

在修正左分腿式時,因為羅老師是從班上的另一端開始,而我卻站在這一頭,於是我和大家一樣抬著腿定在那兒等他修完全班才走到我這個角落,而一等就好似一世紀,待羅老師逼近時,我的分腿實在撐不住了,以每秒一公分的速度往下掉,他見了二話不說,要求我將腿抬高到水平、再用手指往我胯關節捺下去,終於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我累倒在地板上。四週的學員見狀不約而同的擺好姿勢,不敢懶散。

羅老師說,鬆胯就像坐在椅子上,為什麼我們練太極拳就作不到?練拳就是要練到坐在自己腿上時就像坐在椅子上那麼自然,那麼輕鬆。當然,練拳若只是為了健康那就不需要求太嚴格。一般練拳者自己在家練只能激發五分的潛力,若有一位好的老師在旁鼓勵,就可以激發出八分的潛力。所以羅老師常說︰「學拳的人若想要進步,沒有人可以阻止得了,反之,若不想進步,亦無人可幫得了他。」

羅老師指著我們的腿說:「你的雙腿是你最好的朋友,你現在苦心的鍛鍊它,等到年紀大了需要它的時候它就會回報你。不能等到需要的時候才想要去栽培它,時機已過矣。」他說他以前教拳時對學生要求較嚴,因為鄭師以前對他就是如此。如今歲數大了,想法與看法也改變了些,若學生站不住,蹲不下去,也只希望他們盡力而為了。

今年是我連續第九年參加太極營。今年的體會也比往年來得深刻。以前的心態總是以苦行僧自勉,咬著牙一招一式的撐過一個禮拜後又是一條好漢。今年很明顯的感覺到自己的意念與定力可以逐漸地駕馭肉體的抗拒與反彈。在平淡無奇的站樁中能夠內省身體裡關節與肌肉互動的品質,能夠聽到下面雙腿在吶喊甚至在嘶吼,而上頭的意志力能如春風化雨般地安憮它。當太極營結束後,也不像往年般要在家「休養」幾天,反而如前面所說的——打足了氣,準備上路了。

羅老師幫學員們修拳架,有些人需要大修,細節管不了。有些人稍微調正一下就不差了。他舉例說,拳架就如同人的五官,若是眼斜了一點點,鼻子歪了一點點,嘴大了一點點,雖然每個部位只差了這麼「一點點」,可是整張臉卻不像樣了。同學們聽了部都相視而笑,唯恐自己臉上真的差了這麼「一點點」。羅老師接著說,五官正了還不夠,腦袋裡還要有東西才能將五官的「正」襯托出來。太極拳就是儒家中庸的體現,不能過,亦不能不及。他說,外在的平衡可以防止我們意外受傷,內在的平衡可以預防失調生病,意念的平衡則可以幫助我們修心養性。

羅老師在示範拳式時,我察覺到他的動作比去年輕鬆不少。如在示範難度甚高的擺蓮腿時,我記得在幾年前他因手術初癒,腿還無力舉起來,今年他則可以輕輕鬆鬆的像彈鋼琴似的將十根手指用腳尖輕輕劃過去。中場休息時,我頑皮地質疑他在家偷偷的苦練,他笑著說還有單鞭下勢仍不行,回去還得再練。我突然深深感觸到眼前這位前輩經過一番大手術,康復之後早該頤享天年,而他卻仍在努力勤練鄭子太極拳,只為了要給眾多的學生們一個好的示範——我能做到的,你們也能。

當我看到他忙碌地周旋在學員之間,辛勤地修正我們頑劣不靈的拳架時,我覺得他似感自己責任重大,眼前的這群金髮、碧眼歐美人,若干年後都很可能是鄭子太極拳的傳佈者,他還是需要盡心盡力的修一點,是一點,改一個,算一個。

課餘時,當一群不同語言的大孩子圍著羅老師問長問短,不但直呼他的英文名字而且親暱的勾肩搭背,就好像把他當成自己的老大哥一樣。他常說,在他心目中真正的大師只有鄭宗師一位,而我們老老少少全都是在鄭子太極拳精神感召下的學生。他認為歐美學生可愛就是因為沒有這些世俗名份上的包袱,反而在太極拳之外,羅老師得稱呼那些孩子為電腦老師,物理老師,英文老師…等等。

看到羅老師在學生面前溢于面表的至情與愉悅,我這才明白,學生就是天下作老師的青春泉源。

課間有學員問意,氣,鬆的涵義與關聯。羅老師耐心的舉例說明,他說,外形動作容易模仿,而氣沉丹田卻看下見。就如空氣,我們眼睛看不到,但是若把一只氣球灌滿了空氣,大家就能看得到,摸得到。可是人體內運轉的內氣卻只能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了。我們的身軀如花園裏的橡皮水管一樣,先得杷水管內堆積的雜質凊除乾淨,再把水龍頭(意念)打開,則水(內氣)就能在水管內暢流無礙,而這種在體內流暢的內氣是無法用言辭來解說的,只能以個人的悟性去體會了。

羅老師接著說,練太極拳有二個要訣︰一是練,二是鬆。學生必須自己死心塌地的去練,若不身體力行,書看得再多,經典背得再熟,也不會有實際效果的。有些練家苦練一輩子,以為自己已經鬆了,可是一但碰上比自己還要鬆的人時,立刻就變成不鬆了,這是非常現實的。羅老師說他在鄭師嚴格教導下練了廿五年,鄭師仍對他說還要再鬆,可見太極拳的鬆真是永無止境。

他說,以前的練家怕自己獨門的練法被人偷學去而不讓人看,而太極拳的鬆卻不怕人偷,因為連自己的學生都「偷」不去。只有很少數資質較高的人能夠感而悟之,臻入佳境。羅老師曾在閒聊中透露自己手術後再度練拳,反而從中領悟出「鬆無止境」的真諦。他知道我聽不懂,只說等我練拳有了「進境」後,自然會明白的。

以上是我在太極營所作的筆記,拉拉雜雜的寫來,算是給自己練拳歷程中記上一段心得,也分亨給國內外的同道們作為參考。(寄于馬利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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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00四年于馬利蘭州﹐
­原文刊于高雄太極拳雜誌第157期